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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县城的相亲故事

CCTV节目官网-CCTV-7 乡约 央视网2016年05月19日 21:08 A-A+

作者:钟伟志,资深媒体人,长期致力于经济变革与社会变迁方面的报道和评论。先后担任《经济观察报》执行总编辑、《锦绣》杂志出版人、《财经天下周刊》主编,现任《投资时报》总编辑。

跟着央视《乡约》去广西武鸣。生平还是第一次关注相亲节目,只因为它是深入田间地头、山涧水湄制作,与另外一些相亲节目比,大相径庭,大异其趣。

现场录制前的两天里,和主持人肖东坡等人一起,采访县里推选出的男女嘉宾。

第一位是女嘉宾。杨艳,24岁,壮族,穿上高跟鞋就是一米七多,这个头,在当地已经是很出挑了。

她在武鸣县地税局办公室做文秘工作,家在武鸣的陆斡镇,爸妈养猪,现在家里有上千头猪,“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黑猪白猪,什么样的都有。”从小在农村长大,农活都能干,“种田、割稻谷、拔花生、种玉米、拔木薯、收谷子、晒谷子、喂猪,锄地、种菜、挑水、浇菜,浇菜、喂猪、铲猪粪、给猪洗澡,统统不在话下。”

你很难将那些繁重的农活与这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壮族妹子联系在一起。

“其实我力气很大,在物流公司干过卸车工作,一人能卸一车货,卸货时还不带手套,现在办公室桶装水都是我自己换。我会做饭,做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这边高压锅、炒瓢,那边电饭锅、微波炉一起开工,一个多小时一大桌,从来没人说难吃过。我喜欢唱歌,以前都是唱流行歌曲,今年刚拜了我们的壮乡歌王当老师,希望能把我们祖传的山歌传唱下去。我是他唯一的徒弟哦。”

武鸣,壮族发源地之一,中国歌圩文化之乡,2015年撤县设区,成为南宁市面积最大的一个区。据称,中国壮语便以武鸣方言为标准音。在武鸣县城举办的中国壮乡三月三歌圩活动,规模盛大,杨艳刚刚拜下的师傅,就是这次歌王对抗赛上的胜出者。杨艳聪明,她知道在现代世界,这种传统将是越来越稀缺的资源。她从小乐感好,但最终没有学音乐,而是学了物业管理。不过她最大的愿望,仍是做一个音乐老师。

杨艳住在城里,是父母为哥哥置办下的房子。她自己交物业费、水电费,自己买菜、做饭。等哥哥娶了媳妇,她就要搬出来。这一阵经常胡思乱想,“想结一场不会离的婚”。

“我一个月收入1500元,不够日常开销,但也不能向家里要。为省20块钱,我可以自己把一米八的床垫拖上二楼。业余时间我还给人主持婚礼,20分钟能赚两百元。我给你们表演两句啊……我性格开朗,台上是女神,台下是女疯子,开心果,我觉得我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婆,哈哈。”

杨艳特别能说。只要你愿意听,她就一直讲下去。两颊笑起来绯红。

2014年2月,她去商场看衣服,看上一件长款外套,试过,没有买。“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件衣服,但太贵,1180元,一直不降价,不打折,我两个月看了六次,实在没办法,终于忍不住了,跑过去和服务员说,美女,我要买这件衣服,开单,然后拿着单子跑了,和朋友出去吃饭,当作自己已经买了。后来就再没打听过那件衣服。

在当下的文化语境里,“90后”被认为是强调自我、特立独行、迷恋消费的一代人。百度调查里有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遇到非常想买的东西,但又超出了你的购买能力,怎么办?”受访的“90后”回答很坚决,85.99%的人会说:“我去打工,去赚钱,但是我必须想办法得到这个东西。”

在中国的县城社会中,这个调查结果似乎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

然后是三位男嘉宾。

节目的规则是,一位女嘉宾,三位男嘉宾,男女之间相互选择。这种节目套路已不新鲜,但在肖东坡的这档节目中,约会成功者大有人在。这倒是颇有意思。

一号男嘉宾是公认最帅的,据说曾“帅到万人围观”。

“我叫卢振发,24岁,身高一米八七,来自武鸣中学,是一名美术老师。我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班长,责任心强,时间观念强,从来不迟到,跟人约会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我是个很孝顺的人,到现在为止爸爸的袜子都是我来手洗,爷爷瘫痪在床,我每天都会给他捏脚、按摩,喂他吃饭,听他讲以前的故事。平时最喜欢运动,打篮球、打羽毛球、打乒乓球,游泳、骑车。生活中喜欢自己做饭吃,不喜欢吃外面的。我爸爸是卖鱼的,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鱼,清蒸、水煮、红烧、油炸……我爸一米八,据我爷爷讲,我爸是当年全县最帅的小伙子!以后我要是有了孩子,肯定也错不了!”

二号男嘉宾身高也是一米八七。与一号相比,多了些英气。

“我叫黄俊锋,25岁,毕业于湖北警官学院,壮族。我有7家公司,都与体育、健身有关。我8岁开始学习跆拳道,2006年代表国家青年队参加在越南举办的国际跆拳道锦标赛,获得季军,16岁获得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我现在是跆拳道黑带四段,整个广西超过五段的不超过三个人。我认为我将来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公,我很浪漫、很顾家。我将来所有的钱都可以给老婆。是的,全部的、所有的钱。”

坐在他对面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起来。为娶媳妇很拼哪!有过女朋友吗?也这么舍得?

“有过。上大学的时候,生活费只有600元,她看上一条裤子,598元,一咬牙就给她买了,然后就剩两块钱,跟着室友蹭着吃了大半个月的馒头。苹果4手机刚出来,就为女友买了,交了2000元首付,然后分期付款,一个月付450元。又是好几个月的馒头咸菜。”

三号男嘉宾,是一位香蕉种植大户。

“我叫莫帅,27岁,身高不到一米七,但我是正宗壮族,那两个(一米八七)属于长‘荒’了。大学毕业后回乡创业。目前有850亩地,种植香蕉、柑橘、火龙果。去年受灾了,纯收入有110万。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性格偏内向,不太爱说话,什么事都是愿意默默地去做。我也不是胆怯,就是这种性格。女方跟我在一起,香蕉管够吃。我人踏实,能干,洗衣服做饭我都愿意干。我不会骗人,说谎会脸红,会睡不着,会掉头发。有过女朋友,我对女朋友也很舍得。大二时,给女友买了一条两万块钱的项链。钱是我自己赚来的。”

那以后怎么对自己的老婆?我们问。

“准备在南宁市里买一套140平四室两厅的房子,领了证,房产证写你一个人名字。”莫帅对女嘉宾说。

节目录制之前,从节目组的90后小姑娘,到武鸣县委宣传部部长,几乎所有人都看好莫帅,说这个小伙子话少、贴心、有能力,靠谱。看来,在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前提下,“话少”也是一个优点。

录制现场,男嘉宾做最后陈述。卢振发对杨艳说,我可以做你的暖男,安慰你、照顾你,任何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今天我给你带来一幅我画的油画,是咱们武鸣的起凤山,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去画中的地方去。场下女生一片尖叫。黄俊锋也赶紧说,我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前年开始到现在减肥50多斤,如果你有什么梦想和目标,我一定可以陪你去实现。场下又是一片尖叫。轮到莫帅,他却说,现在我觉得你可能不会选我了,但万一选了我,你的家庭会有安全感。这次,场下是一片掌声。

肖东坡说,我就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就喜欢这种性格,现场喜欢男人话少的女孩子请举手!

举手的大部分是中老年人。

录制现场,在大伙的鼓动之下,黄俊锋当场跪下求婚。尽管带有即兴表演性质,但第一次面对这阵仗,杨艳还是流下眼泪。不过,杨艳终究率先淘汰了他。黄俊锋多少有些错愕。

黄俊锋2012年从湖北警官学院毕业后回到武鸣创业。最初的半年时间,他投资三万块钱开了一家跆拳道馆,收了100多个学生,不到一年就收入十几万。那段时间非常忙,他跟姐姐合住一套房子,姐弟俩一个月也就能见上两三次面。姐姐给他做饭,放在冰箱没人吃。他养了一只狗,也是姐姐帮他喂。现在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黄俊锋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设计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希望未来三十岁退休,带着自己的老婆游山玩水。

为什么第一个被淘汰的是他?

杨艳说,黄俊锋太出色了,我担心我hold不住他。而台下亲友团的人也劝,杨艳,别被这个小伙子的表象所迷惑!——或许,这还是中国县城的普遍社会心理。

录制前的采访中,嘉宾之间是不允许见面的。杨艳就说,她有个问题需要告诉男嘉宾,那就是从小时候开始,大约每两个月扁桃体会发一次炎,每次发炎要打两天点滴。她担心对方老人嫌弃,一个劲地说生孩子没问题。扁桃体其实可以切除,但她又担心切除了扁桃体会影响唱歌。“会有影响吗?”她见人就问。

后来在现场,杨艳又提到了这个细节。三位男嘉宾纷纷表示会悉心照顾杨艳。没有人因此而退缩。

而在二号男嘉宾黄俊锋离开之后,就剩下最帅的卢振发和香蕉种植大户莫帅。

卢振发是个细心的男生。爸爸妈妈卖鱼维持生计,高一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因长期杀鱼、收拾鱼而干裂的双手,裂痕深到可以看到骨头,而妈妈还要用这双手为全家人洗衣服。从那时起,他就希望给妈妈买一台洗衣机。但因为他是学艺术专业,学费贵,一年一万多块,直到2012年,爸爸攒了两年的钱,才给妈妈买了台洗衣机。直到现在,他们的家庭条件也还是很拮据,爸妈一个月纯收入也就2000多元,好的时候三四千元,他自己的工资,每个月只有1600元,买不起车,买不起房,现在还住在学校宿舍。说到这里,连卢振发的父母都觉得,女嘉宾不会选择他们的儿子,尽管他们的儿子是全县推选出来的最帅小伙儿。“你看那两位小伙子那么有钱,难道现在的姑娘还愿意帮我们卖鱼、收拾鱼吗?”

卢振发和莫帅面前各有一只箱子,杨艳手里有两个遥控器,卢振发和莫帅各拿着一个遥控器。只有男女嘉宾同时按下遥控器按钮,某个男嘉宾面前的箱子才会打开,这标志着约会成功。这时候,莫帅的呼声似乎更加高涨。但是最终,两只箱子都没有打开,约会失败。

杨艳既没有选择卢振发,也没有选择“最靠谱”的莫帅。

男嘉宾这边,卢振发选择了杨艳。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据说杨艳挺喜欢卢振发。后来跟卢振发一起吃饭时,她说,自己没有按下遥控器,是因为两人同岁,不合适。在她看来,男生的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小,她希望找一个更成熟一点的人来照顾她。她叮嘱卢振发去给母亲买乳胶手套,收拾鱼的时候可以保护双手。

杨艳没有选择莫帅,或许是因为莫帅提出的一个要求:孩子三岁前,在家别上班。

莫帅说,妈妈年龄大了,常年帮他打理香蕉园,非常非常辛苦,还落下了严重的肩周炎。等他结婚有了孩子,不想让妈妈再帮他们照料孩子,媳妇要辞职在家照顾孩子,至少要等孩子满三岁上幼儿园之后,媳妇才可以考虑重新出来工作,当然,不工作最好,他养得起。

请保姆不行?不行。两年行吗?不行。坚决不行?坚决不行。

而这是杨艳所不能接受的。她认为一个女人不能没有自己的职场空间。所以,莫帅也没有选择杨艳。

肖东坡提供了一个舞台,四个年轻人在这个舞台上交错,有娱乐的态度,也有成功的意愿。他们为这个小县城带来了一幅超现实的社会图景。当然,我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有一些男女嘉宾,节目现场没有约会成功,却往往在更长时间的交往后走到了一起,也是功德无量。中国是全世界拥有最多电视观众的国家,即便在互联网时代,也没有人否认电视传播对社会意识形态、对公众价值观的塑造力量。《乡约》聚焦于中国县乡社会中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其所倡导的价值理念,格外值得关注。

这是另一个话题,在此放下不说。

我与这个群体的生活疏离已久。我曾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回味县城里、小镇上的迷惘岁月,那些日子像一些生命中的倒刺,刺进去疼,拔出来更痛。而在武鸣这个小县城,四个年轻人在《乡约》的舞台上,为我建构了一个崭新的叙述空间,唤醒了旧有岁月中更为明亮的那部分记忆。这些年轻人会更加关注与自己有关的东西,他们的精神世界也正在被互联网肢解,但友情、爱情、亲情应有的位置,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永远不会被改变的。由此想起多年前程益中先生的一番话:“持平而论,国人公德欠佳,私德尚可。在公共场合,许多人行为举止粗鄙,大声喧哗,乱吐乱丢,加塞插队,冷漠,言而无信,见死不救,贪小便宜,恣意侵犯集体利益;但在私人空间则诚信守礼品行端正,爱护家庭孝顺长辈,注重亲情有正义感。礼崩乐坏的只是公德,上梁一正则百废俱兴;私德并未败坏。”

70后说80后肤浅,80后说90后脑残,上一代人总喜欢对下一代人集体冠名,但是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又总会有那么几个微妙的接榫。老人们慨叹,理想主义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会说,这个社会越来越数字化、越来越冰冷了。但是,那些最柔软的东西还是会代代相传,像微生物一样活着。这是人类社会内在的逻辑与法则。

所以,我们不必那么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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